解析唐太宗评说曹操、司马懿
成都武侯祠博物馆特聘研究员 谭良啸
(《看历史(三国文化)》2024年第三期刊出)
作者 谭良啸
研究员,毕业于四川大学历史系,先后曾任成都武侯祠博物馆副馆长,成都永陵博物馆馆长,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成都武侯祠博物馆学术委员会委员、四川省社科重点研究基地诸葛亮研究中心学术顾问、四川省诸葛亮研究会顾问,北京唐藤中日三国文化交流与旅游推进中心顾问。
对三国英杰的评说始自三国而延续至今,称赞抨击,林林总总。在历朝历代众多的评说中,唐太宗李世民与臣僚对话时称颂诸葛亮,写《祭魏太祖文》论说曹操,在《晋书》中撰“史论”剖析司马懿,却独具特色。作为一代英主,他对这三位具有代表的三国人物才智、事功、人品的评说,切入的视角、发表的评论都不同于一般人,也较为客观、公正,在唐代和后世的影响较大。由于关于对诸葛亮的评赞已在另一文中论及并发表[1],本文仅就他对曹操、司马懿的评说阐述如下。
一、对曹操的评论
唐太宗评论曹操,撰有《祭魏太祖文》,此外在《李卫公问对》和《贞观政要》中也有所言及,现分述如下。
(一)在《祭魏太祖文》中对曹操褒贬互存
贞观十九年(645)2月,李世民当上皇帝首次出兵,亲征东北的高句丽。路过当初曹操陵寝所在的邺城时,有感而写下《祭魏太祖文》。文曰:
“夫大德曰生,资二仪以成化;大宝曰位,应五运而递昌。贵贱废兴,莫非天命。故龙颜日角,显帝王之符;电影虹光,表乾坤之瑞。不可以智竞,不可以力争。昔汉室豆分,群雄岳立,夫民离政乱,安之者哲人;德丧时危,定之者贤辅。伊尹之臣殷室,王道昏而复明;霍光之佐汉朝,皇纲否而还泰。立忠履节,爰在於斯。帝以雄武之姿,当艰难之运,栋梁之任,同乎曩时,匡正之功,异於往代。观沈溺而不拯,视颠覆而不持,乖徇国之情,有无君之迹。既而三分肇庆,黄星之应久彰;卜主启期,真人之运斯属。其天意也,岂人事乎!”[2]
《资治通鉴》亦记载此事,并载有唐太宗的一句感叹:
“上至邺,自为文祭魏太祖,曰:‘临危制变,料敌设奇,一将之智有余,万乘之才不足。’”[3]
《祭魏太祖文》有几层意思。先说五德终始、贵贱废兴均为天命所定,不可以智取、力争。表达了他对王朝更迭、帝国兴亡规律的认知,强调“贵贱废兴,莫非天命”,万事皆有运数。再说在民离政乱、德丧时危之时哲人和贤辅的作用,举出前代的伊尹、霍光为例。然后引入曹操,称赞他“以雄武之姿,当艰难之运”,在汉末起到了栋梁之任的作用,建立了匡正之功。最后,则指出曹操坐视汉王朝的沉沦、颠覆而没有真心去拯救、扶持,“有无君之迹”,存在欺君罔上的行为;认为当时天下未能统一,算是天意吧!
祭祀之后他感叹说,曹操临危处理急变,料敌设置奇兵,作为一位将领的智慧有余,而作为帝王则才智不足。
唐太宗没有过多地评说曹操的才华、功绩,在肯定他的能力和功绩的同时,指出曹操不守臣道,存在蔑视君王的行径。祭文陈述五德终始、贵贱废兴,结论是皇帝的命运和国家的归属由上天安排,唐太宗流露出自己能登基称帝系天命所归,言外之意是曹操不能与自己相比。他肯定曹操的军事才能力,认为他也就是个将才而已,距离真正的皇帝之才还差得远!
(二)在《问对》中认可、赞赏曹操的兵法和用兵
《唐太宗李卫公问对》(亦称《李卫公问对》,以下简称《问对》),是唐太宗与大将李靖讨论军事问题的对话辑录,时间在贞观十八年(644)至贞观二十三年(649)间。该书在北宋元丰十三年(1080)被朝廷列为《武经七书》,与《孙子》《吴子》《六韬》等同为我国武学经典[4]。
在《问对》书中,君臣讨论阵图和练兵时,多次提到曹操的军事著作《新书》和《孙子注》,议论他在军事上的创建和才华。如:
1. 太宗曰:“奇正素分之欤,临时制之欤?”
靖曰:“按曹公《新书》曰:‘己二而敌一,则一术为正,一术为奇;己五而敌一,则三术为正,二术为奇。’此言大略耳。……”
太宗曰:“深乎,深乎!曹公必知之矣。但《新书》所以授诸将而已,非奇正本法。”
2. 太宗曰:“曹公云‘奇兵旁击’,卿谓若何?”
靖曰:“臣按曹公注《孙子》曰:‘先出合战为正,后出为奇。’此与旁击之说异焉。臣愚谓大众所合为正,将所自出为奇,乌有先后旁击之拘哉?”
3. 太宗曰:“春秋荀吴伐狄,毁车为行,亦正兵欤?奇兵欤?”
靖曰:“荀吴用车法耳,虽舍车而法在其中焉。一为左角,一为右角,一为前拒,分为三队,此一乘法也。千万乘皆然。臣按曹公《新书》云:攻车七十五人,前拒一队,左右角二队;守车一队,炊子十人,守装五人,厩养五人,樵汲五人,共二十五人。攻守二乘,凡百人。兴兵十万,用车千乘,轻重二千,此大率荀吴之旧法也。又观汉魏之间军制:五车为队,仆射一人;十车为师,率长一人;凡车千乘,将吏二人。多多仿此。”
4. 太宗曰:“曹公《新书》云:‘作阵对敌,必先立表,引兵就表而阵。一部受敌,余部不进救者斩。’此何术乎?”
靖曰:“临敌立表,非也。此但教战时法耳。古人善用兵者,教正不教奇,驱众若驱群羊,与之进,与之退,不知所之也。曹公骄而好胜,当时,诸将奉《新书》者,莫敢攻其短。且临敌立表,无乃晚乎?”
5. 太宗曰:“曹公有战骑、陷骑、游骑,今马军何等比乎?”
靖曰:“臣按《新书》云:战骑居前,陷骑居中,游骑居后。如此则是各立名号,分为三类尔。大抵骑队八马,当车徒二十四人;二十四骑,当车徒七十二人。此古制也。车徒当教以正,骑队当教以奇。据曹公,前后及中分为三覆,不言两厢,举一端言也。后人不晓三覆之义,则战骑必前于陷骑、游骑,如何使用?臣熟用此法,回车转陈,则游骑当前,战骑当后,陷骑临变而分,皆曹公之术也。”
太宗笑曰:“多少人为曹公所惑!”[5]
从这几段对话可以得知,唐太宗熟读曹操的兵书,并抱着赞赏的态度在研究、理解。从这几段对话可以看到,君臣二人在讨论时都没有直呼曹操的名讳,均使用敬词,以“曹公”相称,如“曹公《新书》云”、“曹公注《孙子》”、“曹公云”、“《新书》云”、“曹公有”等,表现出应有的尊重。讨论中他们还将曹操的《新书》《孙子注》与古代武学经典《孙子》、《司马法》等相提并论,可见对曹操的军事才华和撰写的军事著作是肯定和赞赏的。
曹操作为杰出的军事家,史书著录他的兵书近十种,可惜亡佚殆尽,只有《孙子注》完整保留了下来。关于《问对》中提到的曹公《新书》,即《魏武帝兵书十三卷》。中华书局出版的《曹操集》在附录《曹操著作考》一文中,引《三国志·武帝纪》注引《魏书》这段话:“太祖自统御海内,芟夷群丑,其行军用师,大较依孙、吴之法。而因事设奇,谲敌制胜,变化如神。自作《兵书》十万余言,诸将征伐,皆以《新书》从事;临事又手为节度,从令者克捷,违教者负败。”作了考证后予以证实 [6]。由于《新书》失传,《李卫公问对校注》的作者指出:“《问对》征引《新书》文句,多出自曹操《孙子注》”[7]。
(三)在《贞观政要》中对曹操奸诈品德表示厌恶
关于唐太宗对曹操的评价,在《贞观政要》书中有一条。该书是大臣吴兢(670——749)将唐太宗与魏征、房玄龄、杜如晦等臣僚治国施政时的争议、劝谏、奏议归类编辑而成的。书中,君臣在探讨治国经验教训时有一次提到曹操。事在《贞观政要》卷五《诚信》篇,文曰:
“贞观初,有上书请去佞臣者,太宗谓曰:‘朕之所任,皆以为贤,卿知佞者谁耶?’对曰:‘臣居草泽,不的知佞者,请陛下佯怒以试群臣,若能不畏雷霆,直言进谏,则是正人,顺情阿旨,则是佞人。’太宗谓封德彝曰:‘流水清浊,在其源也。君者政源,人庶犹水,君自为诈,欲臣下行直,是犹源浊而望水清,理不可得。朕常以魏武多诡诈,深鄙其为人,如此,岂可堪为教令?’谓上书人曰:‘朕欲使大信行于天下,不欲以诈道训俗,卿言虽善,朕所不取也。’”[8]
贞观初年,有一臣僚上书,要唐太宗“佯怒以试群臣”,借此清除朝中“侫人”,他拒绝了这一建言。李世民深知上行下效的道理,他说:“君自为诈,欲臣下行直,是犹源浊而望水清,理不可得。”李世民在品行上追求的是千古圣贤,当然看不上曹操那些诡诈之道,所以把曹操的奸诈为人作为反面教员,表达了对他人品的极度鄙夷;声称自己“欲使大信行于天下,不欲以诈道训俗”的执政理念。
综上所述,唐太宗对曹操在政治、军事上的才智、功绩予以肯定并赞许,而对其“无君之迹”、不真心实意地匡扶汉室,为人言行多诡诈奸则予以指责,并公开表示鄙弃。他认为一统天下称帝,应是大德之人,是天命所归,而曹操没有这个资格。他对曹操的贬斥、评论在当时和后世都有很大的影响。
二、写“史论”评价司马懿
贞观二十年(646),唐太宗令房玄龄等人编撰《晋书》,他自己则专门为司马懿写“史论”进行评述,附于传末。作为统一唐王朝的开国之君的李世民,想对西晋王朝的奠基人司马懿作一番研究,作为借鉴。因此,他专门为司马懿写了“史论”。
(一)唐太宗为《晋书·宣帝纪》写“史论”
《晋书·宣帝纪》“史论”曰:
“夫天地之大,黎元为本;邦国之贵,元首为先。治乱无常,兴亡有运。是故五帝之上,居万乘以为忧;三王以来,处其忧而为乐。竞智力,争利害,大小相吞,强弱相袭。逮乎魏室,三方鼎峙,干戈不息,氛雾交飞。宣皇以天挺之姿,应期佐命,文以缵治,武以棱威。用人如在己,求贤若不及;情深阻而莫测,性宽绰而能容。和光同尘,与时舒卷;戢鳞潜翼,思属风云。饰忠于已诈之心,延安于将危之命。观其雄略内断,英猷外决,殄公孙于百日,擒孟达于盈旬,自以兵动若神,谋无再计矣。既而拥众西举,与诸葛相持。抑其甲兵,本无斗志,遗其巾帼,方发愤心。节杖当门,雄图顿屈,请战千里,诈欲示威。且秦蜀之人,勇怯非敌,夷险之路,劳逸不同,以此争功,其利可见。而返闭军固垒,莫敢争锋,生怯实而未前,死疑虚而犹遁,良将之道,失在斯乎!文帝之世,辅翼权重,许昌同萧何之委,崇华甚霍光之寄。当谓竭诚尽节,伊傅可齐。及明帝将终,栋梁是属;受遗二主,佐命三朝;既承忍死之托,曾无殉生之报。天子在外,内起甲兵,陵土未干,遽相诛戮,贞臣之体,宁若此乎!尽善之方,以斯为惑。夫征讨之策,岂东智而西愚?辅佐之心,何前忠而后乱?故晋明掩面,耻欺伪以成功;石勒肆言,笑奸回以定业。古人有云:‘积善三年,知之者少;为恶一日,闻于天下。’可不谓然乎!虽自隐过当年,而终见嗤后代。亦犹窃钟掩耳,以众人为不闻;锐意盗金,谓市中为莫睹。故知贪于近者则遗远,溺于利者则伤名;若不损己以益人,则当祸人而福己。顺理而举易为力,背时而动难为功。况以未成之晋基,逼有余之魏祚?虽复道格区宇,德被苍生,而天未启时,宝座犹阻,非可以智竞,不可以力争。虽则庆流后昆,而身终于北面矣。”[9]
(二)“史论”解读
在“史论”中,唐太宗对司马懿的才能、事功、道德、人品都作了分析, 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史论”的意思可分几层。
1、称赞司马懿的才华、气度。
对司马懿在三国纷争中显示的才华、建立的功绩,作了肯定;对他“用人如在己,求贤若不及”予以称赞;对他的性格、气度作了分析;指出司马懿的性情深沉莫测,性格大度能忍能容;善于用忠诚来掩饰已有的奸心,虽处险境而能安然度过。
2、认为他是个不合格的良将。
认为司马懿用兵征讨策略在东边机智而西边愚笨,“拥众西举,与诸葛相持”时缺乏斗志,“闭军固垒,莫敢争锋”,表现怯弱,称为良将还不够格。
3、认为他是个不合格的忠臣。
指出他在魏文帝时作为辅政大臣,权高位重,却缺少竭尽忠诚的节操;在“受遗二主,佐命三朝”中受到极大的器重和信任,却没有用生命去报答;指责他借天子外出而趁机起兵大开杀戒,困惑他何以辅佐曹叡时忠诚而在曹芳时就乱来。这些都不是一个合格的辅政重臣的忠诚行为。
4、指出司马懿奸诈贪婪,遭后人耻笑。
批评司马懿“饰忠于已诈之心”,“贪于近者则遗远,溺于利者则伤名”;“以未成之晋基,逼有余之魏祚”。说连他的玄孙明帝司马绍,也因此感到羞耻而把脸掩盖起来;后赵的石勒则放肆耻笑他,用奸诈手段欺负曹魏皇室的孤儿寡母来奠定基业。然后指出,司马懿以为自己的奸诈贪婪能欺瞒过世,实为掩耳盗铃,“终见嗤后代”。
5、最后认为司马懿没有资格称帝。
史论”一开始就强调“治乱无常,兴亡有运”,朝代的兴亡自有定数;最后又指出“非可以智竞,不可以力争”,皇帝的宝座是由上天来安排的。认为司马懿那样的人是只能北面称臣,没有资格登上帝位。这与《祭魏武帝文》的思路一脉相承,因为两文撰写的时间相近。唐太宗再一次流露出自己登基称帝是天命所归。
综上所述,“史论”肯定了司马懿的政治、军事才能,对他的功绩、品德评论后,着重探讨了他的人品、性格和忠诚度,文中常常用反诘、疑问的语气来表达。言及他的人品、性格时,认为司马懿性格阴沉,善于掩饰;谈到他的军事才能时质疑他面对诸葛亮“莫敢争锋”的行为;说他受到倚重和托付已是人臣之极,疑惑他何以没有竭尽忠诚、以生命去报答,指出他缺少一个忠贞大臣的节操;揭示他在君主尸骨未寒之时、用奸诈手段杀害政敌统揽大权的行径,以至于让子孙蒙羞,遭后人耻笑。“史论”的字里行间充溢着对司马懿欺诈德性的鄙视和厌恶。可见唐太宗对司马懿的评价远远低于曹操。
三、唐太宗评说的特点
唐太宗对于这两位三国英杰的评论,是在公元645、646相近的两年,是在不同的背景下进行的。关于评说曹操是在祭祀时有感而发,对司马懿则是专题剖析,可以说都不是在全面分析评价他们。这个时候,他登上帝位十几年,国泰民安,四方宾服,大唐盛世已经形成。唐太宗以古代的圣哲贤王为师,在志得意满的同时,产生了要做一个英明贤达圣君的强烈愿望。他撰文评说曹操和司马懿,目的就是以史为鉴,告诫自己谨慎治理,要求臣下忠诚贤良,君臣励精图治,以实现天下长治久安。
(一)视自己称帝为天命所归
唐太宗领兵路过邺县,见曹操陵墓而有感。在汉末天下大乱之际,曹操扫平群雄一统半壁江山,被史书称为“非常之人,超世之杰”。而李世民自己从起兵反隋,到兼并各路义军,然后发动玄武门之变,夺得政权,登上皇帝宝座,叱咤风云的经历与曹操有相似之处。于是他写下《祭魏太祖文》,在评说曹操的同时,掩饰不住自己内心的得意。所以祭文不是对曹操作全面评价,主要指出他在汉末“观沈溺而不拯,视颠覆而不持”,没有尽责尽忠,怀“无君之迹”;而且不遂天意,只在死后才被追封。在李世民的眼中,曹操至死都没有能当上皇帝,成就也远不如他。李世民自己则顺利登上大唐皇位,与之相比一种优越感、成就感油然而生。所以在祭文中他感叹:“贵贱废兴,莫非天命”,指出帝位“不可以智竞,不可以力争。”表达出能否称帝由天命所定。言下之意他的称帝是天命所归,言下之意玄武门之变是情理所致。
在评说司马懿的“史论”中,他也同样地表达出自己称帝是天意这一情绪。他说“天未启时,宝座犹阻,非可以智竞,不可以力争”;而司马懿以欺诈篡权,专横残暴,所以他根本无法也不配登上帝位。他毫不掩饰自己称帝是天命注定的,其洋洋自得之情溢于言表。
(二)杜绝曹操、司马懿那样的权臣
唐太宗撰文祭悼曹操,亲自动笔为司马懿的传记写评论,出发点虽不尽相同,但是作为一代明君,他的要求、目的则又有一致性。他从以史为鉴的角度,在肯定曹操、司马懿的才智、事功的同时,指出他们欠缺忠诚,品德低下,性格狡黠,对此表示极为鄙夷;特别对司马懿的欺诈篡权行为进行了鞭笞。唐太宗想要成为一代明君,希望臣僚贤良,就要杜绝出现曹操那样“有无君之迹”的权臣,杜绝出现司马懿那样无“辅佐之心”的奸臣。只有君明臣良,合力才能维护大唐社稷的长治久安。
四、唐太宗评说的影响
李世民身居大唐皇帝的高位,他对二人的评价虽然不尽全面,却较为客观、公正,抓住了二人的特点。他对曹操、司马懿的贬抑带来的影响也十分明显。
(一)评价曹操的影响
由于受唐太宗对曹操评价的影响,在唐代关于咏怀、评说曹操的诗文中对之颂扬的少,含指责、讥讽之意的居多。《三国演义资料汇编》收录的《铜雀伎》《悲铜雀台》《雀台怨》《铜雀伎》等吟咏铜雀台歌舞伎的诗达数十首,基调大都是同情舞伎、谴责曹操的。如唐人如李邕的《铜雀妓》诗曰:“颂声何寥寥,唯闻铜雀诗。君举良未易,永为后代嗤。”刘商《铜雀妓》诗:“魏主矜娥眉,……仍令身殁后,尚纵平生欲。红粉泪纵横,调弦向空屋。举头君不在,惟见西陵木。玉辇岂再来,娇鬟为谁绿。那堪秋风里,更舞阳春曲。曲罢情不胜,凭栏向西哭。”[10]由此可见,曹操在文人士子中没有什么好名声。
唐代史学家刘知几(661——721)在《史通》中虽然对曹操的功绩也加以肯定,却说:“曹公之创王业也,贼杀母后,幽逼主上,罪百田常,祸千王莽。”[11]他认为曹操在开创霸业的过程中,比弑主专政的田常(战国齐国曾发动政变、独揽国政权臣)坏百倍,比弑君夺国的王莽(西汉末年篡位称帝的权臣)坏千倍。这说法显然非常过分,当是受唐太宗曹操有“无君之迹”评判的影响而作了极致的发挥。
《资治通鉴·汉纪》的卷末,司马光在评论中说:“以魏武之暴戾强伉,加有大功于天下,其蓄无君之心久矣,乃至没身不敢废汉而自立,岂其志之不欲哉?犹畏名义而自抑也。”[12]他指出曹操“蓄无君之心久矣”,显然也是受到唐太宗评价曹操“有无君之迹”的影响,并且认同这一评判。
(二)对司马懿评价的影响
关于唐太宗评说司马懿的影响,在唐代修撰的《晋书》中得到充分体现。唐太宗在《史论》中提到的“晋明掩面”“石勒肆言”两件揭露司马懿诡诈的事,都被《晋书》专门写入。
“晋明掩面”一事最初载于《世说新语·尤悔篇》。东晋明帝向大臣王导等人询问他祖先是如何取得天下的,王导客观地将司马懿父子以欺诈手段夺取天下的事讲述了一遍。《世说新语》载曰:
王导、温峤俱见明帝,帝问温前世所以得天下之由。温未答。顷,王曰:“温峤年少未谙,臣为陛下陈之。”王乃具叙宣王创业之始,诛夷名族,宠树同己。及文王(司马昭)之末,高贵乡公事。明帝闻之,覆面著床曰:“若如公言,祚安得长!”[13]
王导把司马懿装病骗人,阴养死士,伺机而起,先是废掉曹爽等人,随后将他们诛灭三族,夺权结党的事,以及司马师废黜齐王、司马昭杀死高贵乡公的整个过程讲述了一遍。明帝听了先辈的欺诈、凶残,深感羞耻,埋下头说,如此说来,我们的国运怎么会长久啊。《晋书·宣帝纪》专门将此事记录在案。
“石勒肆言”载于《晋书·石勒传》中。石勒是后赵皇帝,在一次招待客人酒酣后,问臣下自己是何等君王,有人称赞他说:
“陛下神武筹略迈于高皇(汉高祖刘邦),雄艺卓荦超绝魏祖(魏武帝曹操),自三王已来无可比也,其轩辕之亚乎!”勒笑曰:“人岂不自知,卿言亦以太过。朕若逢高皇(刘邦),当北面而事之,与韩(信)、彭(越)竞鞭而争先耳。脱遇光武(光武帝刘秀),当并驱于中原,未知鹿死谁手。大丈夫行事当磊磊落落,如日月皎然,终不能如曹孟德、司马仲达父子,欺他孤儿寡妇,狐媚以取天下也。朕当在二刘(刘邦、刘秀)之间耳,轩辕岂所拟乎!”[14]
石勒说人贵有自知之明,视自己是一个介于刘邦、刘秀之间的帝王。他认为,大丈夫争天下应该心地光明正大,胸怀坦荡磊落,不耍手段 不欺负孤儿寡妇,对曹操、司马懿父子夺取天下的欺诈行为极为鄙视,并称羞与之为伍。
《晋书·宣帝纪》最后还按“史论”定下的基调,评论司马懿的德性人品“内忌而外宽,猜忌多权变”。还说他:“平公孙文懿(公孙渊),大行杀戮。诛曹爽之际,支党皆夷及三族,男女无少长,姑姊妹女子之适人者皆杀之,既而竟迁魏鼎云。”[15]。对他这种斩草除根、绝人之后的残忍暴虐,不择手段纂夺曹魏政权的行径,毫不留情地加以谴责。
唐太宗“史论”对司马懿的评价,史书《晋书》都一一加以落实并具体化,司马懿也就被永远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正因为如此,后世诸多学者如何兹全、吕思勉、黎东方等先生在他们的论著中均认为,司马懿为人阴鸷险狠,对待政敌手段之毒辣,诛戮之残酷,其品德、行为都远在曹操之上[16]。
宗路过曹操陵墓祭悼而有感撰文予以评说,与大臣多次谈论他的用兵经验以及人品;又专门写“史论”评析司马懿的功过是非和人品德性。对曹操,唐太宗赏识他的才干而鄙弃其不忠的德性;对司马懿,在承认他的才能功绩之后,则花大量笔墨抨击其狡黠、阴沉的德性和欺诈篡权行为。他对曹操、司马懿的评说分正反、褒贬两个方面,目的是以史为鉴,都较为中肯、公允,对唐代和后世都产生了较大影响。
参考文献
【唐】吴兢著:《贞观政要》,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8 年。
【晋】陈寿撰【南朝·宋】裴松之注:《三国志》,中华书局 ,1959 年。
【宋】司马光编著【元】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中华书局,1956年。
吴如嵩、王显臣校注:《李卫公问对校注》,中华书局,1983 年。
吴如嵩、王显臣:《李卫公问对浅说》,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87 年。
【三国】曹操著:《曹操集》,中华书局,2012 年。
【唐】房玄龄等撰:《晋书》,中华书局,1974 年。
【唐】刘知几著、张振珮笺注:《史通笺注》。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5 年。
【清】董诰等编:《全唐文》,中华书局,1983 年。
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1983年。
朱一玄、刘毓忱编:《三国演义资料汇编》,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3 年。
注释
[1]《唐代诸葛亮比附、赞誉述评》,载于《看历史:三国文化》(双月刊),2023年第一期。
[2]【清】董诰等编:《全唐文》第一部卷一〇。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 130、131 页 。亦见载于《太平御览·卷九十三 ·皇王部十八》。
[3]【宋】司马光编著【元】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唐纪》卷一百九十七,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 6216页。
[4]关于此书有真伪作之争,吴如嵩、王显臣在《李卫公问对浅说》中作了考证,驳斥了“伪托说”的种种观点,本文认同。见(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87 年,第 1——7 页。
[5]吴如嵩、王显臣:《李卫公问对浅说》,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87 年,第 13、14、26、53、54、55、56 页。
[6] 中华书局编辑部:《曹操集·附录·曹操著作考》,北京:中华书局,2012 年,第 203 页。
[7] 吴如嵩、王显臣校注:《李卫公问对校注》卷上,北京:中华书局,1983 年,第 7 页。
[8]【唐】吴兢著:《贞观政要·诚信》卷五。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8 年,第 191 页。
[9]【唐】房玄龄等撰:《晋书·宣帝纪》卷一。北京:中华书局,1974 年,第 21 页。
[10] 朱一玄、刘毓忱编:《三国演义资料汇编·本事编》,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3 年,第47——105 页。
[11]【唐】刘知几著 张振珮笺注:《史通笺注·探赜》卷七。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 284 页。
9 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尤悔》卷三十三,中华书局,1983年,第900页。
10【唐】房玄龄等撰:《晋书·石勒传》卷一0五,中华书局,1974年,第2749页。
11【唐】房玄龄等撰:《晋书·宣帝纪》卷一,中华书局,1974年,第20页。
12 何兹全:《读史集·司马懿》,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15、224页。
13 吕思勉:《吕著三国史话·从曹操到司马懿》,中华书局,2006年,第114页。
[14]【宋】司马光编著【元】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汉纪》卷六十八,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 217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