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衮雪”到底是否为曹操所写？

郭 鹏

郭  鹏

【作者简介】郭鹏，男，编审，原陕西汉中市地方志办公室主任、《汉中地区志》主编，陕西作家协会会员。

自上世纪80年代以降，汉中社会上一直流传着曹操在汉中北边的褒谷内河水中石头上书写“衮雪”二字的故事。这则故事最初面世，是1990年汉中故事大王周竟先生收集编辑整理的《汉中民间故事集成》中的。故事还算生动：

曹操写的“衮雪”二字中的“衮”字，为啥没有三点水？汉中褒谷石门附近流传着这样的传说：

在建安二十年（公元125）七月，曹操于阳平关（今勉县）打败张鲁之后，曾在汉中停留五个多月，为洗尘赏景，浏览了褒谷的大好风光。

这一天，风和日丽，天高气爽，野花飘香。曹操带领文臣武将、侍从三十多名，经花村（现河东店），沿峡谷，乘舟而上，直奔石门。在这里，人们尽情观赏了如锦似画的山水。上游，涛涛褒水一泻而下，巨浪如一头凶恶的雄狮，向河中阻挡它前进的块块巨石撞来，顿时银花四溅，水星翻飞，雨雾空蒙，云蒸霞蔚，气象万千，那溅入空中的水珠，犹如雪花轻摇漫舞般飘然而落。

魏王完全被这种大自然的神奇造化所吸引，不由得心荡神怡，豪情满怀，不禁叹道：“当年的张良、郑子真都在这里隐居，真乃天堂也。”这时他触景生情，诗兴大发，停立船头，索来文房四宝，饱蘸浓墨，就在一块石上挥笔疾书“衮雪”二字，以比喻眼前的情景。

魏王题诗，文武官员争着看，大家虽然早已看出了“衮”字少了三点，各自内心思虑，面面相觑，默默无语，这时一侍从挤到前面，不知高低地问道：“丞相大人，字写得苍劲有力，但……”曹操问：“但什么？”侍从结结巴巴地说：“但……但是‘衮’字缺……”曹操把笔一搁说：“缺什么？缺三点水是不是？”就用手一指滚滚激流：“这不是水吗？”

在场的文官武将这才如梦初醒，恍然大悟，不由得哈哈大笑，这时只见一个文官脱口说道：“狂涛巨浪流石边，衮字旁边不用点。”从此，“衮”字就没有三点水了。

在该书这则故事后面，注明“讲述人张春生，六十五岁，退休教师；搜集整理：张谅信”。

自此，这则故事在汉中民间盛传，也被不少人在大作中引用。笔者90年代曾见到一本《古代帝王书法作品选》书中收录了曹操的“衮雪”二字，这则故事甚至堂而皇之地进入中央电视台拍摄的某部关于汉中的电视专题片中。

故事虽精彩，但毕竟属于文学创作的范畴，能否当作真实的历史，就需要认真甄别了。

  图1  今流行的“衮雪”拓片

几十年来，笔者曾多方寻求史料，想搞清“衮雪”到底是何人笔迹，然愈寻愈扑朔迷离，我以为，“衮雪”二字，绝非曹操所书：理由有八：

其一，曹操被封魏王，是在曹操在汉中打败张鲁之后的建安二十一年（216）的事。据《三国志·文帝记》：“（建安）二十一年春二月，公还邺。三月壬寅，公亲耕籍田。夏五月，天子进公爵为魏王。”也就是说，建安二十年（215），曹操还未被封为魏王；他是在征张鲁回邺城的次年（216）五月才被封为魏王的。

其二，石刻“衮雪”二字之后署名的“魏王”二字，被认为是曹操所写的最得力证据。然观石刻上此二字，不难看到，此“魏王”二字，紧随“衮雪”二大字之后，然“衮雪”二字是隶体字，遒劲有力，笔势飞动流畅，显然是大书法家之笔力；而其后之“魏王”二字，却不成体，且凿痕断断点点，毫无书家气概，甚至连一般人的书写水平都不到。笔者根据字痕判断，或为好事者用笨拙的器物锻凿成的。可见，要说同为曹操落款时自己所写，显然不可能。

其三，曹操征降张鲁，是在东汉建安二十年（215）七月。十一月，张鲁出降，曹操撤兵回邺。而东汉朝廷封曹操为“魏王”，是在建安二十一年（216年）五月。可知，曹操征张鲁来汉中时，尚无“魏王”之称。至于是否为建安二十五年（219）曹操与刘备争夺汉中时所写，史无明载，不能臆测，也不可妄断。

其四，在1990年以前的所有史料（包括正史、野史、地方志）中，均没有这个美丽的故事，也没有曹操书写“衮雪”二字的记载。唯一见到的是褒城县教谕罗秀书等人于同治十二年（1873）编纂的《褒谷古迹辑略》中提到：“‘衮雪’二字，横刻于河中巨石上，此处石多浪激，如衮雪然。有‘魏王’二小字。衮雪有三处，二刻石崖间，宋白巨济与国朝张令书，惟浪中石尖所刻，似魏王手笔，或云征张鲁时称公，非称王，不知二字本魏王手书，后人追书王号，以亭覆之。昔人比魏武为狮子，言其性好动也。今见其书，如见其人矣。秀书识。”（见图2）

图2  罗秀书《褒谷古迹辑》书影

从此可知，“魏王”二字，罗秀书时是已经有了。然罗氏用一个“似”字，显然是罗氏猜想臆测之意，并非确论。

其五，嘉庆十五年（1810）略阳知县王森文纂辑有《石门碑醳》一书，书中有摹写的石门石刻各图，所有刻石图甚为清晰。其中“衮雪”一图中，二字之后，并无“魏王”二字。可见，在嘉庆十五年（1810）以前，“衮雪”二字之后，尚无“魏王”字样（见图3）。

图3  王森文《石门碑醳》

其六，道光五年（1825），原任汉中知府、陕安道按察使严如熤于所编纂《山南诗选》卷四中，录有沔县武侯墓祠住持虚白道人李复心《次汉中府》诗，在诗句“衮雪才华残石剥，登坛将略夕阳疏”之后，作者自注曰：“石门玉盆，刻有蔡邕隶书‘衮雪’二字。”（见图4）

图4  严如熤《山南诗选》书页

可见，至清道光初年，虚白道人李复心还以“衮雪”为东汉大儒蔡邕（人称蔡中郎）所书。如果当时“衮雪”字后书有“魏王”二字，李复心怎能不见？可见，至道光初，并无“魏王”二字之刻。李复心所说的蔡邕所书，更无依据。蔡邕为东汉末大儒，甚有书名。历来人们多将东汉后期的书法作品归之于蔡邕。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曾说：“后人以（蔡）中郎能书，凡桓、灵间碑必归之。吾谓中郎笔迹，惟《石经》稍有依据，……至《郙阁》明明有书人仇绋，……其非蔡邕尤显，益见说者之妄矣。”现代著名书法家启功在《记汉〈刘熊碑〉兼论蔡邕书碑说》（载《启功丛稿》，中华书局1981年版）中说：“《郙阁颂》分明写着‘从史位□□□□字汉德为此颂,故吏下辨仇绋字子长书此颂’,也曾被人们说是蔡邕书。这些蔡邕书碑的传说如果仅仅是一些图经的作者误听传闻，或有意拉大名人为那个地方的古迹增声阶，这并不足为怪。可怪的是自宋以来，许多著名的历史学家、金石家曾费尽气力为汉碑拉蔡邕，则是非常值得注意的。”

第七，明清代旧志中均没有记载曹操写“衮雪”的事。明嘉靖《汉中府志》、清顺治《汉中府志》，均未记载“衮雪”情况；清代康熙时汉中知府滕天绶《汉南郡志》载：“滚雪亭，在石门。半及江中，滩流如驶，石上刻隶书‘滚雪’二字，不知建自何时。”知府严如熤《汉南续修郡志》记载同康熙《汉南郡志》。可见，直至康熙、嘉庆时，尚没有人认为此二字为曹操所写。如此真是曹操所写，并自署其名，古时就有“魏王”二字，明清时这些编纂志书的大儒们是不会忽略这一重要信息的。

其八、清代嘉庆时金石学家王昶编著的《金石萃编》，辑录夏、商、周至宋末金石文字一千五百余种，石门石刻“玉盆”等题名十八段赫然在内，而并无“曹操所书”的这“衮雪”二字。康熙时陕西巡抚毕沅所著《关中金石记》，辑录秦代至元朝陕西境内金石、乾嘉时陆增祥《八琼室金石补正》（录金石130卷500多种）等多种清代金石著作，中均无曹操“衮雪”二字。从此，也可从侧面证明“衮雪”二字至乾嘉时并不存在。民国时，编纂《续修陕西省通志稿》的编修武善树（渭南人）辑录《陕西金石志》三十二卷、补遗二卷，也无曹操书“衮雪”记载。

根据以上史料，可以断定，“衮雪”二字之后的“魏王”二字，嘉庆、道光时尚无，只是到同治十二年罗秀书才在其《褒谷古迹辑略》中提及“似魏王手笔”，因此此“魏王”二字当是道光至同治间好事者所凿，于是人们将此二字栽在了曹操头上。至于所谓民间传说曹操书写的“三点水”民间故事，那是不能作为历史来认定的。况且东汉末年的215年，距20世纪90年代，即使旧时有此传说，也已经时过1775年，“数传则黑为白，白为黑矣”（《吕氏春秋·察传》语）。说“衮雪”为曹操所书，并无史料依据。只是近代以来人们的古人的臆断、猜测、渲染、拉大旗作虎皮、今人盲从盲信而已。

“笔者认为：（1）旧时，“衮”字与“滚”字相通，为“滚”的通假字，或异体字。所以，古人题字状景，写为“衮雪”，是很自然的事；（2）今拓“衮雪”二字之后的“魏王”二小字，是清代道光至同治十三年之间，好事者所凿刻；（3）说“衮雪”二字为曹操所书，并无史料依据；（4）“衮雪”二字，与宋代著名书法家晏袤（南郑县令）的“修堰碑”（绍熙五年）以及“石门”“玉盆”“石虎”等字的字体字形相似，或疑为晏袤所书，这只是笔者臆断而已，并无确证，需要进一步求证。

（2016年）

2023年4曰18日上午，汉中市文联召开《流动的金石》（上海博物馆陶喻之著，上海大学出版社出版）等三部书首发式暨研讨会，笔者应邀到会。会上，老朋友陶喻之赠送其大作《流动的金石》一本。随手翻阅，见该书的第二章第一节为《扑朔迷离的摩崖曹操留题》，急切拜读，陶先生写道：“鉴定‘衮雪’的题刻时代，……同治十三年（1874）在陕甘学政任上按试汉中期间的由罗秀书陪同夜宿石门，徒步涉险防碑的著名金石学家吴大澂，在后来写给另一金石学界翘楚陈介祺的《石门访碑记》中，虽然未对‘衮雪’与曹操的关系信以为真，反而以其敏锐而老辣的专业视角，就此摩崖的作者提出了明确的质疑：‘其原刻在江中巨石下，湍流迅急，舟不得近，隐约可辩。相传为汉刻，旁有魏王二小字，想系宋伪刻’。循此思路，仔细比对‘衮雪’与同为南宋石门摩崖《山河落成记》，二者波磔特征十分相近，如出一人之手。至此几乎可以肯定，‘衮雪’与《山河堰落成记》”的书写者应该为同一人，就是绍熙年间（1194年前后）任南郑令的晏袤。关于晏袤的隶书成就，清欧阳辅《集古求真》卷十给予了高度评价：‘宋人隶书，当以晏袤为第一’。……这真是：绝杀风景凭空造，好事无端令人恼；分明南宋却作魏，误将晏袤冠曹操。”笔者惊羡喻之友学识演博、目光犀利，此多年的疑惑，一朝定论矣。至此，确定褒谷中“衮雪”二字，乃宋人晏袤所书，而非曹操书法。

2023年5月25日

郭鹏又识

        资料来源：郭鹏提供

      收录时间：2023年08月0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