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帝城托孤论析
谭良啸
(该文刊于《看历史--三国文化》2023年10月号)
谭良啸,成都武侯祠博物馆原副馆长,研究员,终身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
摘要:文章就白帝城托孤所托付的内容,托孤的原因,在后世的影响和意义等方面一一论述分析,说明白帝城托孤体现了刘备与诸葛亮肝胆相照、毫无嫌隙的君臣关系;驳斥了是刘备心怀猜忌,试探诸葛亮的阴谋论;论述了在利益相争激烈且残酷的封建社会,仁君贤臣相互间以公心为念,以诚心相处的重要性;强调了白帝城托孤之所以受到赞美,追慕,甚至被效仿,是因为它有着启示、教诲后来的君臣相处的典范作用。
关键词:刘备 白帝城托孤 诸葛亮 君臣关系
白帝城托孤是一个著名的历史事件。公元223年四月,刘备在奉节白帝城病危之际,将国事和幼子托付于诸葛亮。这一事件体现了刘备与诸葛亮之间肝胆相照、毫无嫌隙的君臣关系,在古代堪称典范。但是有人却认为是刘备心怀猜忌,在试探诸葛亮,是一个阴谋。为什么会如此呢?本文就白帝城托孤所托付的内容,如此托孤的原因,在后世的影响和意义等等一一论述分析,以求清源正本。
一 白帝城托孤的史实
刘备在白帝城托孤于孔明,史书的记载如下。陈寿《三国志·诸葛亮传》载曰:
章武三年春,先主于永安病笃,召亮于成都,属以后事,谓亮曰:“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亮涕泣曰:“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先主又为诏敕后主曰:“汝与丞相从事,事之如父。”[1]
“临终时,呼鲁王与语:‘吾亡之后,汝兄弟父事丞相,令卿与丞相共事而已。’”[2]
常璩《华阳国志·刘先主志》的记载则简名扼要:
(章武)三年春正月,召丞相亮于成都,诏亮省疾于永安。……二月,亮至永安。先主谓曰:“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亮涕泣对曰:“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先主又为诏敕太子曰:“汝与丞相从事,事之如父。”[3]
白帝城托孤,是刘备向诸葛亮托付国事和幼子。他短短的几句话含义丰富:首先托付国事,肯定诸葛亮的才能超群,“君才十倍曹丕”;相信他“必能安国,终定大事”,定能完成兴复汉室大业;然后托付幼子,说“若嗣子可辅,辅之;若其不才,君可自取”;给予诸葛亮在辅佐儿子时有充分处置的权利,表达了对他的绝对信任,;同时又遗诏儿子“事之如父”,摆正与诸葛亮的关系。
刘备给予的信任和权力令诸葛亮大为感动,他情不自禁泪流满面,以“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的誓言,应承了托付;之后为践行这一的诺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二 对“君可自取”和“事之如父”的理解
白帝城托孤时,刘备对诸葛亮说“君可自取”,对儿子说“父事丞相”,这两句话诠释着白帝城托孤的内涵,应该如何理解呢?
对“君可自取”的理解,一般认为是“诸葛亮可取而代之”。基于此,有人赞赏说这在中国历史上极为罕见,有人批评说这是顾命时的乱礼之言。方北辰先生先后发表论文《刘备遗嘱“君可自取”句辨释》《刘备遗嘱再考察》进行论证,指出如此解释“君可自取”不妥。他在《三国志译注·诸葛亮传》中注解“自取”说:
“自取:自己选取(处置办法)。意指可以废黜刘禅另立皇子为君。通常理解为刘备要诸葛亮自立为皇帝,恐怕与情理不合。首先,蜀汉与曹魏之所以势不两立,就在于曹氏以臣代君篡夺皇权,如果要诸葛亮取代刘禅,则是又出一个曹丕,岂不与蜀汉奉行的政治原则完全矛盾?给予诸葛亮废立君主的权力,如同从前的霍光,也就算敬重信任到极点了。其次,取字理解为取而代之,不免有增加文字作训诂之嫌。而选取则是常用之义。”[4]
之后,方北辰先生进而论述:
“刘备下达这道遗嘱的根本用意,是要在近期安定国家、远期完成大业的全局考虑之下,妥善解决诸葛亮具备治国之才而不具备治国之位,刘禅具备治国之位却又不具备治国之才,这一道两难的现实问题。解决的特殊办法,是君位与君权的暂时分离,君位归刘禅继承,君权归诸葛亮暂时代为执掌,从而发挥诸葛亮才能上的优势,而与君位与君权均由自己占有的曹丕相抗衡。这是面对生死存亡考验的严峻形势之下,必须采用的明智选择。”[5]
方先生的理解、论述颇具说服力,是正确的。
著名学者朱大渭、梁满仓先生也提出类似的理解,说:
“‘如其不才,君可自取’,就给了诸葛亮更大的选择余地:如果刘禅扶不起,为了实现《隆中对》的最终目标,诸葛亮可以独揽大权,让刘禅处以虚位;也可以废黜刘禅,另选刘备其他子嗣。”[6]
学者的论证指出,“君可自取”不是要诸葛亮取替代刘禅而为帝,而是指在刘禅能力不足的情况下,可以由诸葛亮选取处置办法,以完成兴复汉室的使命。这是给与诸葛亮绝对的信任和权力,因此不存在试探、考验之隐情。
托孤时刘备给儿子有两次“事之如父”的叮嘱。史载,刘备“为诏敕后主曰:‘汝与丞相从事,事之如父。’”“临终时,呼鲁王与语:‘吾亡之后,汝兄弟父事丞相,令卿与丞相共事而已。’”[7]作为追加的诏敕,是刘备托孤遗言的重要部分,不应该被忽视。如何理解呢?
刘备给儿子的这诏敕,目的是明确和强调诸葛亮与自己、与儿子的关系。自三顾茅庐以来,刘备和诸葛亮二人立志匡扶汉室江山,关系既君臣又如兄弟,因此他要刘禅诸子信赖、敬重诸葛亮如父辈,对其全权施政治国不予干预。另一方面,这诏敕同时是说给蜀汉臣僚听的。由于有李严作为托孤的副手,因此必须明确和强调诸葛亮在蜀汉政权中的主导地位,以便他充分发挥才智,大胆辅佐刘禅,甚至可以权倾盖主,以完成“讨灭曹贼,复兴汉室”的重任。
“君可自取”的遗嘱和“父事丞相”诏敕,在之后的蜀汉政权中的确起到了这样的作用。史称:“政事无巨细,咸决於亮。”终诸葛亮一生,刘禅都是对他信任有加;蜀中臣僚对诸葛亮独揽大权也没有异议。做到了“专权而不失礼,行君事而国人不疑”[8]。
“君可自取”的遗嘱和“父事丞相”诏敕,彰显出刘备的公心,对诸葛亮的绝对信任和真情厚义;而孔明谨记嘱托,忠心辅佐,践行着自己的承诺。君托国托孤,一心一意;臣受托辅政,效死不渝,二人肝胆相照,成为中国封建社会君臣托孤的美谈佳话。
三 白帝城托孤的史书称赞
白帝城托孤,是刘备与诸葛亮君臣永别之际的肝胆相照,受到后人的高度赞扬。
西晋史学家陈寿在《三国志·先主传》评论曰:
“其举国托孤于诸葛亮,而心神无贰,诚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轨也。”[9]
陈寿说,刘备把整个国家和儿子托付给诸葛亮,而内心毫无别的想法,真诚地信任诸葛亮,这实在是君臣间最大的公心无私,是古往今来的美好典范。他对白帝城托孤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和赞美。
东晋史学家常璩完全赞同陈寿的评论。在《华阳国志·刘先主传》评赞曰:
“及其寄死托孤于诸葛亮,而心神无贰,陈子以为“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轨也。”[10]
东晋另一位史学家袁宏在《三国名臣赞》中也赞叹:
“其临终顾托,受遗作相,刘后授之无疑心,武侯处之无惧色,继体纳之无贰情,百姓信之无异辞。君臣之际,良可咏矣。”[11]
袁宏说,刘备临终顾命相托,诸葛亮受遗任为丞相;刘备举国托孤毫无疑心,诸葛处之毫无愧惧;刘禅接纳毫无贰心,百姓信任毫无异议。君臣际遇能如此,实在是值得赞叹的啊!
托孤之君,受托之臣,被辅佐的新君,都真情相待,胸怀坦荡,从旧君臣到新君臣,在权力交接之际,国家安定,百姓无疑虑,这样和谐的君臣关系,的确值得称赞。
四 白帝城托孤被质疑
刘备与诸葛亮从207年的“三顾茅庐”“如鱼得水”,到223年的白帝城托孤“君可自取”“父事丞相”,长达十六年的时间为他们君臣际遇、相处打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而后世有人却站在帝王权谋和人性险恶的角度,从“君可自取”的字面意思去揣测,提出质疑,进而引发出诸多“阴谋论”的论调。
东晋孙盛指责刘备托孤时对诸葛亮说的话不妥,说:
“备之命亮,乱孰甚焉!世或有谓备欲以固委付之诚,且以一蜀人之志。君子曰,不然,苟所寄忠贤,则不须若斯之诲,如非其人,不宜启篡逆之途。是以古之顾命,必贻话言;诡伪之辞,非托孤之谓。幸值刘禅闇弱,无猜险之性,诸葛威略,足以检卫异端,故使异同之心无由自起耳。不然,殆生疑隙不逞之衅。谓之为权,不亦惑哉!”[12]。
孙盛认为,刘备托孤时的话简直是违礼乱说。托孤应该坦诚,既然托孤于忠诚贤能之人,就没有必要说这些话。假如所托付的人非忠诚贤能,这些话不是就开启了让人篡位谋逆之路了吗?所以顾命不应该用狡黠和虚伪的言辞。幸好刘禅闇弱,没有猜忌的心性,而诸葛亮威武睿智,足以防卫各种异端,所以没有发生混乱。如果说刘备这样托孤是为了巩固权力,不是让人迷惑吗?
清代的《通鉴辑览》认为:
“昭烈于亮,平日以鱼水自喻,亮之忠贞岂不深知,受遗时何至作此猜疑语。三国人情以譎诈相尚,鄙哉!”[13]
《通鉴辑览》又称《御批历代通鉴辑览》,因清高宗亲作御批而得名。该书评析历史,从中总结政治经验,对历代帝王和名臣几乎皆有所指摘。该书评论认为,刘备与诸葛亮既然有“鱼水自喻”,又深知诸葛亮的忠贞,托孤时他就不应该说这种猜疑的话。难道三国崇尚欺诈竟然到如此地步。
当今,对于白帝城托孤也有学者持“阴谋论”的观点。如《刘备传》一书认为:
“刘备的托国之辞,阴怀诡诈,其意甚明。他为了儿子保有天子之位,直陈要害,把诸葛亮逼到没有回旋的余地。这说明,他对诸葛亮怀有很大的疑虑。诸葛亮不能不惶恐发誓,表白自己决无二心,正如王夫之所说:‘斯言而入愚昧之心,公(诸葛亮)非剖心出血以示之,其能无疑哉?’这就是诸葛亮涕泣而言‘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的原因所在。由此可见,刘备对待诸葛亮,远远不及孙权对待亮兄诸葛瑾之诚。”[14]
还有人也认为,白帝城托孤“是对诸葛亮的考验”等[15]。
不过,这种质疑刘备托孤诚意的看法,早就遭到批驳。如宋人胡寅说:
“呜呼,可谓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矣。玄德襟度夷旷,磊磊落落。与孔明兼君臣、师友之契。三代以还,未见其比也夫!岂以欺诈相待,如市道之交乎?”[16]
的确,白帝城托孤,不是刘备在玩弄权术,是基于他与诸葛亮君臣兼师友的关系,是他对诸葛亮的信任和情义所致,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是一次英明的抉择。
五 白帝城托孤的原因
白帝城托孤是在当时特定的历史环境中发生的,是建立在刘备与诸葛亮君臣间长期形成的信任、情义的基础上的,是刘备儿子年龄、才智的状况等原因造成的。
1,当时的斗争局势使之然。
汉末三国托孤时言“自取”的事件并非刘备这一孤例。孙策临终时,以弟孙权托付于张昭说:“若仲谋不任事者,君便自取之。”[17]又如,荆州牧刘表病笃,托孤于刘备说:“我儿不才,而诸将并零落,我死后,卿便摄荆州。”[18]而徐州牧陶谦临死前说得更直白:“非刘备不能安此州也。”[19]他命州人迎刘备,强使之成为一州之主,而没有让自己的两个儿子承袭州牧之职。
刘备亲身经历的陶谦和刘表的这两次托孤,都是因为在当时激烈的兼并战争中自己的儿子无才能继承基业所致。在陶谦让州牧之位于刘备而他拒绝时,孔融要劝继位时曾说:“今日之事,百姓与能”[20]。天下之天下,惟有能人、贤德者居之。这话应该深深铭刻在刘备的记忆中。
汉末三国时有的托孤者申言“君可自取”,是对当时激烈兼并战争中弱肉强食规律的清醒认识所致。要巩固自己打下的地盘,割据者必须成为强者。他们在临终时都会考虑,自己打出来的地盘,挣得的那份家业前途将如何?其中明智者作出了这种选择:如果自己的子弟是弱者,地盘将为对手夺去,就不如托付或让给亲近贤明的属僚,如此基业可以保住,子孙仍不失富贵。清人桂馥在《晚学集》中说,刘备的托孤是“自叹大业未就,又无克家之嗣,与其拱手以让敌,何如使能者制敌而有之之为快?此真英雄志士之大略,非庸庸者所能窥测也。”[21]
的确,白帝城托孤是汉末三国的争斗形势使然,是明智的人主在当时条件下的明智之举。
2,刘禅才智平平,难堪大任。
刘备的长子刘禅,当时不满17周岁,其才智平平。《三国志》对其才智的记载甚明,古今认识较一致,不赘述。刘备对汉末三国弱肉强食的形势有着清醒的认识,他深知在激烈纷繁的争斗形势下,刘禅难以担当起保住基业、实现复兴汉室大业的重任。而诸葛亮的德才和君臣间的信任令他十分放心,因此他托付国事和幼子并申言“君可自取”。
3、诸葛亮的德才和君臣间的信义所致
白帝城托孤时,刘备和诸葛亮从相识到相知已有十六年(207——223),他对诸葛亮的品德、忠贞、才识,已经十分了解并认同,二人间已达到完全信赖的程度。对此古今之评论甚多。例如,裴松之认为:“观(刘备与诸葛)亮君臣相遇,可谓希世一时,终始之分,谁能间之?”[22]而诸葛亮受托后掷地有声的回答也令刘备放心、感动。
刘备撒手人寰可能带着遗憾,但是却很平静、坦然,因为他把未竟的事业和希望托付给了一个自己信赖的人,一个才德兼备的人,一个会用毕生精力去实现他们兴复汉室目标的人。史实证明了刘备托付完全正确。
六 白帝城托孤被效仿
白帝城托孤的君臣心神无贰,至诚至公,在后世不仅受到称赞,还被有的君主在临终托孤时所效仿,明确要顾命大臣以诸葛亮榜样。
1,简文帝效仿白帝城托孤,遗诏“依诸葛亮故事”
东晋简文帝司马昱临终效仿刘备白帝城托孤,遗诏桓温“依诸葛亮故事”。《晋书·桓温传》载:
“温乃废帝(废黜司马奕)而立简文帝。诏温依诸葛亮故事,甲仗百人入殿”;
(简文)帝崩,遗诏:“家国事一秉之于公,如诸葛武侯、王丞相故事。”温初望简文临终禅位于己,不尔,便为周公居摄。事既不副所望,故甚愤怨,与弟冲书曰:‘遗诏使吾依武侯、王公故事耳。’”[23]。
简文帝继位、病重时都想到刘备白帝城托孤于诸葛亮辅佐刘禅治国安民之事,于是诏大臣桓温“依诸葛亮故事”,希望他做一个忠心耿耿的辅臣。桓温是个文武奇才,功绩可称;然而晚年弄权,废帝立威,企图篡位。史书评论说,他“蓄无君之志”,“废主以立威,杀人以逞欲,曾弗知宝命不可以求得,神器不可以力征。”[24]范文澜先生指出:“桓温是当时最有才干的野心家。”[25]简文帝所托非人,桓温是一个野心家,他们二人怎么能比拟白帝城托孤的君臣关系。
2、北魏孝文帝临终效仿刘备、汉武帝托孤。
北魏孝文帝拓跋宏(467——499)临终效仿白帝城托孤和汉武帝的托孤。《魏书·彭城王勰传》载曰:
“高祖曰:‘宗祏所赖,唯在于汝。诸葛孔明、霍子孟异姓受托,而况汝乎!’”[26]
北魏孝文帝临终对彭城王勰曰:
“吾病益恶,殆必不起。虽摧破显达,而天下未定,嗣子幼弱,社稷所依,唯在于汝。霍子孟(霍光)、诸葛孔明以异姓受顾托,而况汝亲贤,可不勉之!’”。
孝文帝拓跋宏的弟弟彭城王元勰深得孝文帝信任。孝文帝临终,遗嘱托他辅佐年幼的元恪。元勰在辅佐宣武帝期间,忠心耿耿。但因他位高权重,遭到其他诸侯王的妒忌;又因不同意尚书令高肇侄女为皇后,受到馋毁。宣武帝不明察,竟被毒害。
关于元勰的冤死,《北史·彭城王勰传》评论曰:
“(彭城王)孝以为质,忠而树行,及夫在安处危之操,送往事居之节,周旦匪他之旨,霍光异姓之诚,事实兼之。竟而功高震主,德隆动俗,间言一入,卒不全生。乌呼!周成、汉昭亦未易遇也。”[27]
孝文帝追慕汉武帝托孤霍光、刘备托孤诸葛亮的先例,要弟弟彭城王元勰顾命辅政。而彭城王没有遇到明君,被谗言离间,一个贤相竟以悲剧结束自己的人生。史书感叹,周成王与周公、汉昭烈与诸葛亮,这样的明君与贤臣的关系是难遇到啊!
3、唐太宗托孤比附汉武帝、刘备。
唐太宗临死联想到汉武帝、刘备托孤的先例,于是召两位大臣来托孤,要他们如霍光、诸葛亮一样尽心辅政。据《新唐书·褚遂良传》载曰:
“帝寝疾,召遂良、长孙无忌曰:‘武帝寄霍光,刘备托诸葛亮,朕今委卿矣。太子仁孝,其尽诚辅之。’谓太子曰:‘无忌、遂良在,而毋忧。’因命遂良草诏。”[28]
唐太宗病危托孤,当着太子的面,向同时受遗诏辅政的褚遂良与长孙无忌,将前代帝王托孤的两个事例告诉他们。一是汉武帝临死前将小儿子刘弗陵(汉昭帝)和整个汉室江山托付给霍光,要他做辅佐周成王的周公。一是刘备在白帝城托孤于诸葛亮,要他完成兴复汉室的大业和辅佐儿子刘禅。唐太宗希望两人如霍光与诸葛亮,尽诚尽责辅政。这两位受托辅政的大臣的确是忠臣良相,在高宗李治继位后先后任宰相,执掌朝政。而高宗不是明君,他们因反对立武昭仪(武则天)为皇后,一个被贬屈死,一个被污自缢。
东晋简文帝司马昱、北魏孝文帝拓跋宏、唐太宗李世民,他们在临终时都以刘备白帝城托孤为例。东晋简文帝托孤距白帝城托孤仅一百多年。如果白帝城托孤是君王阴怀诡诈的行为,他们会以之为先例去仿效?会以此来侮辱自己和顾命大臣吗?白帝城托孤能为以后的君王托孤时引为先例,说明是一件光明磊落的行为,是值得借鉴、称颂的事例。
不过,在这三例效仿白帝城托孤的事件中,东晋受托的桓温怀不臣之心,逼迫幼主,不能与诸葛亮相提并论;北魏受托的元勰功高震主,受人离间,辅佐的又非明君,他未得到充分信任;唐代的褚遂良和长孙无忌因反对高宗立武则天为皇后,竟然横遭贬斥,屈死。虽然三位君王追慕白帝城托孤,而效果是:有的受托辅臣怀“无君之志”,有的受托大臣忠良而君不贤明。白帝城托孤刘备与诸葛亮君明臣良之际遇则难以复制。
七 白帝城托孤的意义
我国古代社会“君尊臣卑”是君臣关系的一个主要的基调,而白帝城托孤君臣至公至诚的关系,则是一个突破“君尊臣卑”的典型,成为是一个范例,影响深远。
君臣观念的产生是在我国先秦时期,那时君臣关系并不完全是“主仆”关系。
儒家主张,君有君之道,臣有臣之道。孔子说:“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论语·八佾》);“为君难,为臣不易”(《论语·子路》)[29]。孟子说“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二者皆法尧舜而已矣”(《孟子·离娄上》)[30]。荀子说“主道,知人;臣道,知事”;“先王之道,则尧舜已”(《荀子·大略》)。从孔子、孟子、荀子的主张中可以看到,他们都把君与臣看做是治国、平天下的统一整体,各有其相应的权力、职责与义务,而君臣双方又都互相制衡约束,关系对等且相对平等。强调君臣为政务必要效法先代圣君贤臣。
法家则主张“尊君卑臣”。秦汉开始推行“尊君卑臣”之法。汉武帝施行“推恩令”,强化中央权利;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主张下,董仲舒又强化“君权神授”的理论,神化专制王权,强调君权的天然合理性和神圣不可侵犯性。于是“君尊臣卑”逐渐成为了君臣之间的主流政治常态。
然而在现实社会中,“君尊臣卑”的关系常常受到冲击,因君臣贤愚不均等,会出现“君强臣强”“君弱臣强”等状况。如西汉初年臣强被杀,留下“狡兔死,走狗烹”的名言。如西汉末年,“君弱臣强”,皇帝被废,权臣王莽自己建立新朝。汉末三国,权臣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而献帝下“衣带密诏”欲诛杀之。他的儿子曹丕竟逼献帝下台自己称帝。君臣之间的争权夺利,相互算计,君臣关系甚至发展到势如水火。在这种背景下,白帝城托孤中的刘备与诸葛亮的关系,就成为君臣关系中的一个亮点,凸显出不一般的意义。
白帝城托孤打破了“家天下”的传统,刘备把奋斗一生打下的江山托付给诸葛亮来执掌,“永安之命,不以家而以贤”。因此刘备被赞为有尧舜“天下为公”之心。他以“君可自取”的遗言、要儿子“父事丞相”的嘱咐,摒弃“君尊臣卑”的传统,表达了对臣子诸葛亮的信任和尊重。而诸葛亮受托之后,悉心辅政,竭忠尽智,南征北伐,践行自己的承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儒家主张的和谐的君臣关系在此得到完美的诠释,令广大有识之士感慨不已,纷纷予以肯定、称赞。
唐代尚驰在《诸葛武侯庙碑铭并序》说:
“先主创业未半,中道而殁,遗诏邦家之事,大录于公,敕后主事公如父。至于职为臣,行令如君,其名近嫌也;位为君,事臣如父,其形近猜也;不然昔周公赋《鸱鸮》之诗,成王启金藤之诰,此虽大同小异,托付不殊,竟能上不生疑心,下不兴流言,苟非诚信结于人,格于神,移于物,则莫能至是。”[31]
宋代郭大有的《武侯受遗命》赞曰:
“自古顾命,未有若季汉君臣者。昭烈之言,有尧舜揖逊之气象;孔明之对,有伊周笃棐之忠爱。其得人托孤之寄,得君委任之专,与日月争光可也。”[32]
元人胡三省曰:“自古托孤之主,无如昭烈之明白洞达者。”[33]
明代袁黄评论说:
“大哉!先主之君臣,非三代以下可望也。彼凭几之遗命,涕泣之披对,岂忧有不尽谅者邪!……夫先主有尧、舜之心之大焉,孔明有伊、周之志之诚焉,晚近何足以知之?”[34]
宋代学者王柏说:“(玄德)临终数语,君子以汉祖、唐宗皆有愧色。……庸暗之禅,不足以了乃翁家事,岂不甚明。玄德既不能择贤宗以授国,则当公天下以为心,盍于精爽未各惫之时,播告天下,以行尧、舜之事,以孔明而代玄德,授受自可无愧,岂不卓越千古?”[35]
学者吴玉莲认为:
“刘备对孔明的认知与信赖完全表达于遗言之中。刘备待臣下一本至诚,视其与关羽、张飞等义则君臣,恩犹父子,便可知他的宽仁弘毅,情深义重是与生俱来的。而对于改变了他一生事业行径的孔明,临终当然托以重任。这一方面证明了刘备对孔明的全然信赖,另一方面也说明了他以天下为重的大公无私。刘备欲以继续汉家天下的宏愿,虽未达到,却在此遗言中,透露了他的政治主张,能安国定大事者,始有天下,故明言‘如其不才,君可自取’。这种为生民立命的情操,一如他的仁厚,终而大放异彩,而使其名垂千古。”[36]
历代的仁君贤臣,仁人志士,思想家都试图淡化君臣间森严的尊卑关系,将君臣维持在相对和谐的状态下,使君臣能够认识到相互的重要性,能以公心为念,以诚心相处,实现明君良臣共创天下,共建太平盛世。然而封建社会的利益相争激烈且残酷,几千年来君臣间难觅白帝城托孤体现的刘备、诸葛亮君臣的相交相知。所以,白帝城托孤受到赞美,追慕,甚至被效仿,就是因为它有着启示、教诲后来的君臣相处关系的典范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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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传所见三国人物曹操刘备孙权之研究》,吴玉莲著,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89。
注释
[1]【晋】陈寿撰【宋】裴松之注:《三国志·诸葛亮传》卷三十五,中华书局,1959年,第918页。
[2]【晋】陈寿撰【宋】裴松之注:《三国志·刘备传》卷三十二注引《诸葛亮集》,中华书局,1959年,第891页。
[3]【晋】常璩撰、刘琳校注:《华阳国志·刘先主志》卷六,成都:巴蜀书社,1984年,第540页。
[4]方北辰:《三国志译注·诸葛亮传》,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1852页。
[5]方北辰:《一个成都学者的精彩三国·正说诸葛亮接受刘备遗嘱之谜》,成都时代出版社,2015年,第50页。
[6]朱大渭、梁满仓:《武侯春秋·梦断夷陵》,北京:团结出版社,1998年,第384页。
[7]【晋】陈寿撰【宋】裴松之注:《三国志·先主传》卷三十二注引《诸葛亮集》,中华书局,1959年,第891页。
[8]【晋】陈寿撰【宋】裴松之注:《三国志·诸葛亮传》卷三十五注引《袁子》,中华书局,1959年,第934页。
[9]【晋】陈寿撰【宋】裴松之注:《三国志·刘备传》卷三十二,中华书局,1959年,第892页。
[10] 【晋】常璩撰、刘琳校注:《华阳国志·刘先主志》卷六,成都:巴蜀书社,1984年,第540页。
[11]【三国】诸葛亮著:《诸葛亮集·附录》卷二,中华书局,2012年,第122页。
[12]【晋】陈寿撰【宋】裴松之注:《三国志·诸葛亮传》卷三十五注引孙盛曰。中华书局,1959年,第918页。
[13]卢弼:《三国志集解·诸葛亮传》卷三十五注引,中华书局,1982年,第760页。
[14] 张作耀著:《刘备传·第九章·病死白帝城》,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68页。
[15] 蓝锡麟先生说:白帝城托孤“根本不是我们熟悉的千古忠义佳话,而是刘备与诸葛亮之间的权力斗争。”“刘备亲自导演的白帝城托孤,就是为了确保蜀汉政权在他死后不陷入争权夺利的混乱,让诸葛亮、李严两派相互掣肘,使刘禅可以安稳坐上皇位。所谓诸葛亮取而代之的话,更是对诸葛亮的考验,所以诸葛亮一听这话立即演了一场涕泪横流的戏。”见《三国十八扯》第十一章《一片疑云留永安》,重庆出版社,2007年。
[16] 《致堂读史管见》,载王瑞功主编:《诸葛亮研究集成·评论卷》,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424页。
[17]【晋】陈寿撰【宋】裴松之注:《三国志·张昭传》卷五十二注引《吴历》,中华书局,1959年,第1221页。
[18]【晋】陈寿撰【宋】裴松之注:《三国志·先主传》卷三十五注引《魏书》,中华书局,1959年,第877页。
[19]【晋】陈寿撰【宋】裴松之注:《三国志·先主传》卷三十五,中华书局,1959年,第873页。
[20]【晋】陈寿撰【宋】裴松之注:《三国志·先主传》卷三十五,中华书局,1959年,第873页。
[21] 谭良啸:《托孤时的“君可自取”析》,《历史知识》1983年第3期。
[22]【晋】陈寿撰【宋】裴松之注:《三国志·诸葛亮传》卷三十五注引,中华书局,1959年,第916页。
[23]【唐】房玄龄等撰:《晋书·桓温传》卷九十八,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577、2579页。
[24]【唐】房玄龄等撰:《晋书·桓温传》卷九十八,中华书局,1974年,第2577、2581页。
[25] 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修订本 第二编),人民出版社,1964年,第364页。
[26]【南朝·齐】魏收撰:《魏书·彭城王传》卷二十一,《二十五史·魏书》,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1986年,第2236页。
[27]【唐】李延寿撰:《北史·彭城王传》卷十九,中华书局,1974年,第707、720页。
[28]【宋】宋祁撰:《新唐书·褚遂良传传》卷105。《二十五史·新唐书》,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1986 年,第4538页。
[29]【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第2468、2507页。
[30]【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第2718页。
[31]【三国】诸葛亮著:《诸葛亮集·附录》卷二,中华书局,2012年,第143页。
[32]【清】李复心纂修,郭鵬校注:《忠武侯祠墓志·艺文》卷五,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317页。
[33]【宋】司马光编著、【元】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魏纪二》卷七十,中华书局,1956年,第2213页。
[34]【明】诸葛羲、诸葛倬辑:《诸葛孔明全集·评论》卷十八,北京:中国书店,1996年,第320页。
[35]【明】《鲁斋集》卷六,载王瑞功主编:《诸葛亮研究集成·评论卷》,1997年,第466页。
[36] 吴玉莲:《史传所见三国人物曹操刘备孙权之研究》第二章《刘备的形相》,台北:文史哲出版社,第1989,第202、203页。
资料来源:谭良啸提供
收录时间:2023年11月05日